落花满尘埃

大概是写手,很乐意写点有意思的东西,不过分享故事可能才是致使我动笔的原罪。

【原】昨日

《昨日》


如约而至的存稿。但依旧还是对本篇文章进行解释,文章内大部分情节属于架空,并不涉及什么破坏民族情感以及传销宗教之类的说法,以及并没有牵扯真实历史,请各位不要轻易代入。


欢迎评论和讨论。


/①



莫声躺在拿沧湖边上,他微眯着眼,数着满天的星星。有的特别亮,北极星就特别亮;有的又特别暗,但在草原上,人人都有双好眼,不能说是像鹰,比鹰还要锐利一些。那些星点随着呼吸明灭,点亮了莫声的眸子,里面倒映着星空,倒映着他的全世界。


他看见乌云飘过来,覆盖了所有光明。天地一时间都铺了墨毯。加措草原起风了,大概是中等的风力,墨绿色的草枝东摇西摆的,被迫摇曳着腰肢,又被莫声一脚踩过,再也没抬起头。


莫声吐掉嘴里的草根,清了清嗓子,湖面荡开涟漪,水纹一圈圈晕开,周而复始,往返不歇。他年轻而高亮的嗓子是草原上的一绝,就他这一声是可以到城市卖艺的,要比养牛牧羊赚钱的多。


他大声的喊,气息平稳,一句接一句: 起尸了。


风裹挟着淡淡腐朽味飘过来,变得轻柔,被一层一层的人墙卸了力道。


他们有高有矮,有胖有瘦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都是面无表情,死气沉沉的样子。莫声从袖管里掏出一只笛子来,洁白的质地,在笛孔处微微泛着些黄,那是鹰骨做的,是阿爸给他的。寄托着厚望,继承着未完的使命。


莫声抱着骨笛吹奏,面前的高个子便弯下腰来,他单腿一跨就骑上对方的脖子,远远望去,就像一对父子。


莫声用舌头抵住笛口,发出刺耳的尖啸,所有人一下转了向,背对着拿沧湖,双腿下去一点,一下跳出好远,接连不断。行速迅猛。


莫声把着笛,一颠一颠的抬头望着,几缕星光泄在前面的山头上,有几个人已经到那里了,他吹出短促的音送去,那几个人便不动。


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赶尸了。他吐出气泡音,让所有人排成一字形,浩浩荡荡的向前奔跃,那样的急不可待,又那样依恋。


“我们回家了。”他身下的尸体站在星光中,听到这句话,一瞬软了身,伏倒在地,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败,腐烂,成为碎灰飞烟。


是啊,他们回家了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。


莫声从山头上大叫着往回跑,眼泪和鼻涕挂在脸上风干,他跑回拿沧湖,让湖水从脚踝上升到胸口,又淹没了头顶,埋藏了生机。


他回家了,但孤身一人。



/②



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七年,莫声出生了,在草原上。


留给童年的记忆是一望无际的绿,还有扑面而来的自由。


他的成长无忧无虑,有羊群和家人的陪伴,他很快就成为了草原的一员。


母亲叫他拿措木,是拿沧湖的孕育结果,他不去学习藏语,他学习中文,学着写汉字,说汉话,但在族人身边待的久,他的藏语并不差。


日子过得很快,他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。阿妈请来一位先生,他每天除了牧羊,还要跟着先生学习。


他很少说话,只是面对着先生和湛蓝的天大声的念着字,读着诗词。其他时间他都躺在牛背上,跟着蠕动的云团们一起在草原上行走。先生教完课以后就跟着他,在草原上游荡。


先生姓莫,他给拿措木起了名,叫莫声。


阿妈听到了没说什么,只是抚着他的头,眉眼间都是温情。


在那以后,他就叫莫声了,他随父姓。


莫先生在城市待了很久,有一次来到草原,见到了他的母亲。他的母亲是美丽的,骨子里是草原的不羁与奔放,像是整个黑夜里为数不多的火焰,烧的最最炙热,光线最最耀人。


在那个时候,莫声就已经悄悄出现了。


对于莫先生来说,他的母亲是沿途上的格桑,每一年都有,每一年都不同。但他是旅人,对于风景,他只是欣赏,只是玩赏,只是观赏,然后离开。


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回来,就像他料不到文化大革命竟然是这样的持久,这样猛烈。他要么接受批斗,要么上山家乡,要么成为反党。


他回到了加措,披星戴月。玛格吉在给羊挤奶,晨光微曦时,莫先生出现在她的眼前,就像当年。


足足过去的六年,玛格吉没什么变化,只是更加有风韵,只是在怀念。


怀念终有一日成为了现实,梦境走出,是星汉灿烂,是风华如云。


真没想到他也会有孩子,还是一个男孩,一个可以骑马射猎,可以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男孩。


玛格吉教会了莫声许多,莫先生教会了他识字,教会他汉语。


他来自湘西,同样教会了莫声赶尸。


他有预感,自己因为它逃来了草原,总有一天自己会用上。


他一定要留在这儿,他一定会留在这儿。


他看着牛背上渐行渐远的莫声,为自己诵读。



/③



草原大多是广阔无垠的,加措也是这样。无边无际的绿意张扬在天地间,而在草原的边缘,是一群上山下乡来的知青。


他们的手掌伸入大地,生长出大片的金黄,一年又一年的呈包围圈扩大。莫声发现羊群开始掉膘了,一天天的瘦下去,这个现象一直到莫声也吃不饱饭才停止。而他的个头也被按了暂停键,静止不动。


玛格吉和莫先生把一头头羊送出草原,热滚滚的膻味儿躁动不安,被上升下降的鞭子死命的催促。莫声骑在马背上,一点一点的随着羊群前进。


“去哪里?”他用藏语开口,玛格吉摇了摇头,用鞭子指着莫先生。


“去什么地方?”他用汉语又说了一遍。


“去城镇,找生活的地方。”莫先生抚着马身,嘴唇蠕动,“也许是生存也不一定。”


“一定要去吗,马格吉?”他低低开口。


“拿措木,很快就没有草了,我们要去城镇。”玛格吉笑了笑,露出牙齿,“会很好过的,没关系。”


羊群不走了,他们到了草原的边际,绿野之外,是一片金黄。


有许多的知青和农人出现在麦子背后,他们看见马格吉的羊群,表情既欢欣又意外,还有渴望。


在天黑之前,莫先生和对方谈好了价格,白色的羊群换成了泛黄的粮票和纸钞,还有一个可以安心休息的床铺。


夜晚降临,农人们清出一片干净的地,在上面架好了干枝和锅,一块块嫩羊肉在沸水中翻不起身,只在葱段和蒜末的配合中散出浓郁的膻香,有人不待锅开,就急吼吼地挖出几块来入口,烫舌的口感和扎扎实实的肉感让人一连吞下几块,所有的人都执着筷子,争抢起少有的肉食。


莫声抱着一块羊排在嘴中嚼着,玛格吉在一旁的火堆上支起架子,一只羊羔已经被拆成几段,分别在三人手中一点点的消失。莫声吃的不痛快,他放养的羊,如今在眼前被分食,还让所有人都露出不满足的神情,他很难受。


“我要回帐了。”他不能接受,回头迈出几步,可又一下止住。


这里没有帐子,只有一群挤挤挨挨的木房,他望了望,就像他的羊。


“休息吧,明早赶路。”莫先生擦擦嘴,把剩下的肉分给知青们,在争夺声中回到屋子。他在床上躺倒,进入睡梦。


莫声睡不着,他心心念念着他的羊,他舍不得。


一夜无眠,他坐在木栅栏旁边,看里面的羊睡得香甜。


他摸出一只骨笛,一声长鸣起,又是急促而低沉的哨音。烟火缭绕的味道在他面前停住,还有另一股淡淡的血腥味。


是头羊,还有头羊的伴侣,只不过仅剩下一副骨架了。


赶尸,只要是尸体,哪怕只剩下骨头,都是可以赶的。天快要亮了,他下了一道声,把栅栏门打开,所有的羊都把嘴闭的严,紧紧地跟着头羊,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羊蹄声,向着加措远去。


天光大亮时,头羊就彻底死了,到时候不论到了哪儿,都是羊的命。


莫声回头,莫先生在木门旁靠着,翻看一本《论语》。


“完了吗?挺好。”他合上书,转身叩了门,


“玛格吉,出发了。”


竟然是口音厚重的藏语,不可思议。



/④



莫声在马背上睡着了,玛格吉让自己的马空跑,两个人共骑一匹,她怀里抱着莫声,把离开的速度降了一个档。


晌午时已经看见村落了,大概有几个小时就会到城镇,也许更少。


“休息吧。”莫先生下了马,把几匹都用绳子拉好,系在石柱上。又拉着莫声和玛格吉进到一户人家里,给了些票子,换了一顿饭。


“去城镇以后,玛格吉,你要说汉语,一定要,”他举着空碗添了一碗开水,用藏语说道。旁边的农人一句也听不懂,只是帮他添水。


“莫声也一样,”他末了又补充,用的是汉语。

莫声不知道为什么,但他答应了,他觉得这很重要。


当莫声下午到达城里时,他知道莫先生说的是对的,也的确很重要。


整个片街上到处都是叫卖声,大多是有乡音的,但无外乎都是汉话。墙上贴着的大字报也是汉字,他跟着玛格吉走了一转又一转,没有一条锦子上是藏文,也没有一个人说藏语,甚至别的民族的人也没有。放在现代,就像一个乡下人进了城一般,他一边新奇地打量着世界,处心要加入,可自己又排斥,同时畏惧。


在他眼里,外面的世界都是这样喧闹而热情的,但他更爱草原,深爱。


莫先生包了几个馒头过来,雪白的模样让莫声惊讶,同时又眷恋。


“要趁热,草原上没有的。”莫先生把包袱递在他手上,又嘱咐,“你们先到处转一转,不要乱跑,我离开一会儿。”


他径直走到了一座学堂,门口贴了封条,里面安安静静的,没有读书声。门板上积了灰,他推了推眼镜,咬了一口馒头,把灰吹了吹,上手推开,映入眼帘一片花草,生长的杂乱无章,已经时过境迁。


“我果然不适合当老师。”莫先生笑了笑。在空掉了的讲台上踱着步,“谁知道呢,每一次革命都是要染血的,哪里有个例外。”他望着墙上漆了的红色标语,那一定是红卫兵干的了;而满地的书籍残页又象征着当日的混乱,一切的一切就这样脱离正轨,走上了极端。


那一日事发突然。他谁也救不了,自身难保。时至今日,于他而言这算不算自投罗网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进城来是非常危险的,撕下封条的那一刻,结局就已经定下了。


门口一阵脚步进来,是一帮提着枪棒的年轻人,他们听到有人上告说学堂被打开,便马不停蹄的赶到。莫声和玛格吉立在门口没有进入,莫先生回头,是一大扎的红缨。


“呦,熟人啊!”进来的人一愣,随后怪叫道,“莫爱民,不去草原改造,你是出逃的啊!”领头的眼一翻,把右手一扬,那红缨也飘飞起来,一派恶相,“拉出来绑了,押到堂里批他!”


接二连三的口号传出,莫声打了个寒颤,他无能为力。他甚至不知道莫先生会去哪儿,什么时候回来,为什么被抓他,他不知道。


“你们为什么带他走?他只是开了个门。”玛格吉难以置信的问责,“这是没有道理的。”


“他给娃娃教《论语》,还要讲科学,《论语》那种东西就是四旧!得破!”领头的脖颈子鸡打鸣似的高举着,一眼的傲气和轻视,“再说了,你不知道啊,外头来的吧?他爹叫莫爱国,他弟弟叫莫爱党,仨人一合,那就叫爱国民党!要我是差人的,莫说是批斗他,就地做了也是不为过的,反党啊!”


一帮人哄笑起来,莫先生像牵骡子一样被牵着转。那领头的又道,“他那不算完,听着监察说,他还会赶尸嘞!厉害的紧,这种怪力乱神哦,我们最乐意抓。谁知道呢,他下乡去了,我们啥也没掏着,可谁知道呢,他又回来了!”


“共产主义给的福分啊。”他眯眯眼,笑的恶心。


莫爱民也笑,被喂了几个嘴巴,还是笑,笑的陌生。


他弓着腰被牵着向前走,一步一下点,在莫声耳边他点了一下,腰弯得更深。


“拜托了。”



/⑤



马格吉带着莫声离开了学堂,上面的白色封条交叉开来,禁止了所有人入内。


粮票和纸钞都在莫先生身上,她们身无分文。


玛格吉找到一个给外地人工作的纱厂,她必须得想办法工作,已经回不了头了。


但玛格吉却不由得一愣,因为她目力所及,整个纱厂当中,大多数都是藏族人。并且很大基数都是她认识的,比她和莫声要更早离开草原,更早出来谋生。


工人们也很惊讶,他们以为玛格吉是不会离开加措的,就像拿措木一样。


她们一边工作一边聊天,乏味而苦难的生活也好过了许多,他们谈到拿沧湖,还谈到牛羊,以及碧蓝的天空,还有一起赶走过的狼。她们是健谈的,几乎无话不谈,当美好的回忆到尽头时,他们就回忆痛楚。


“加措还在吗?那些麦子还在生长吗?”一个穿工装的女人问她。


“在的,麦子也在的,但加措的草不会因为麦子而消失。拿沧湖还在,草原也会一直在,它不会消失。”


“你向格萨尔发誓,发誓我就信你。”一个戴山茶的姑娘打趣道。


“我向格萨尔王发誓,拿沧湖还在,草原也会一直在,绝不消失。”


“我们聊些别的吧,马格吉,你的丈夫呢?已经过去许多年了,他大概会去找你。”


“……他遵守约定了,但他被抓走了,被一些兵,我不明白。”马格吉掸了掸纱布,从轮子里碾出另一张,“他是个老师,但老师这样的人也会被抓,实在不正当。”


“那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穿工装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牌来在门口打了卡,她下班了。


热闹的厂房在几分钟内冰冷,就像是冬天的帐子,外面也是这样的。


每一天都这样度过,玛格吉聊的最多的还是草原,反复咀嚼着回忆的甘美,反复的提到加措,还有莫爱民。


大约有两个多月,雪花开始飘,马格吉带着莫声来到中和路,那一天的雪下的不大,在路的两旁偎满了人,把中间留空,等待着主角。


今天是犯人游街的日子,吃了批斗的、违了纪的、和红卫兵干了架的,这里一个一个都排好。有人给莫声手里丢了一个蛋,然后自己丢出去了一个。


街道就这样沸腾,犯人的脸上身上都是花花绿绿,就像狂欢,就像地狱。


莫声觉得路人们才是魔鬼,他们就是凡庸的一群人,偶尔有了不入流的想法,有了个人的思想,就要被嘲笑,就要被殴打,就要丧命。


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,所以得到了最坏的结果。


莫声看到了莫先生,步子走得稳健,脸上色泽很好,连衣服都是新的。莫爱民看到了莫声,把手掌在背后强行转了一下,丢出一个布袋。莫声稳稳地接住,打开发现里面是之前的粮票和纸钞,在狱中,他分文未动。


游街的队伍细长,终点是社台,上面是清一色的军服,还有三个吊架。


布袋里还有一张纸条,用血书上去的,“拜托了”。


莫爱民在手上束缚解开的时候笑了笑,然后向一个士兵挥了拳,将对方打退几步。一群人离他远远的,只有他一人站在台上,那样的不羁,不把万事万物放入眼中,不带感情的色彩。拳头上的血迹衬的他杀意重,如同天神。


莫声在那一刻听到了枪响,在半空中回荡,吓跑了鸟,寂静了人。


至少把尸体带走,他想。


他拜托了。



/⑥



莫声带着莫爱民的尸体回来了,代价是那个布袋子还有玛格吉的首饰。


工厂停业了,工人们开始闹革命了,他们要主权,他们要自由,还要利益。


马格吉什么也不想要,她只想回到草原,离开所有的纷争,好好安葬莫爱民,为他的人生画上完满。


但是不行,政府出兵,工厂的一切暴力起义都被镇压了,少数的几个被打死,死尸离莫声不算远,是他愿意就可以靠近的距离。


玛格吉想要回草原,她受不了,手足相残人吃人,这里是地狱。


如果不能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,暴力通常都很有效,屡试不爽。


马格吉从死尸手中夺过一把纳甘,向在场的军官开枪扫射,她感觉时间相当漫长,一匣子的子弹怎么也打不完,比草原上的草还要多。


那是最后一次农工起义,在场的除了莫声,没有一个藏人活下来。


他们信仰格萨尔,他们相信鬼神的存在,他们为了自己和广大同胞的利益而起义。


这不是他们的时代,离开草原是致命的,他们拥有真性情,不懂人情世故,他们不会。


莫声在夜晚时拖出莫先生的尸体,和玛格吉的放在一起。


他们生前的时候很少见面,死后倒是可以相聚了。


莫声清了清嗓,在冰冷的厂房里喊叫:起尸了。


只有他一人了,孤苦伶仃。


入冬以后,拿沧湖的水冰的要命,可是却没有结上。莫声抱着骨笛,在湖底安眠。


我们回家了,在人生最后时刻。


宛如昨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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