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花满尘埃

大概是写手,很乐意写点有意思的东西,不过分享故事可能才是致使我动笔的原罪。

【原】长乐

刺激,拖稿小能手,搬运一下我前几年写的。


曾经也足够快乐过。


《长乐》


/①



萧年岁今天转学,原来的高中她待不下去了,也容不下她。


“我叫萧年岁,”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印下三个字,娟秀而透着风骨,“这样写的,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学,一起加油。”


萧年岁微微鞠了躬,长发泻下,遮住她一半的面孔。她生的是标质的,又化着淡妆,酒红色的唇顺着身段向上,连站姿也是标标准准的,若是放在古代,一定是大家闺秀的典范。讲台下响起掌声,正式欢迎她的加入。


班上早早有留出一个空位来,毕竟是安排过的。同桌是一个男生,如果不细细看,两人眉眼竟有相似,久恋生情的样子,萧年岁眸子里盛着足够的温柔,足以淹没一个班的男生。


那堂课上的不安稳,她桌子上大大小小的堆上的纸条: 同学你是哪里人啊?同学我们可以做朋友吗?同学你是哪个学校转来的呀?诸如此类,她都一一回复,脾性温凉,就像是一个大人。


“你不和她聊聊吗?这么好看,有福哦,还和你一个姓。”旁边一个男生悄悄跟萧于方咬耳朵,生怕被女神听到。


“我们没什么好聊的,她的事我都知道,我的也一样。”萧于方声音不算大,但萧年岁抬了头,侧了侧脸,向那男生笑了笑,神魂颠倒。


一样的不堪罢了,不然为什么要转学呢。


他不好把话说透,那样还是不好,即使他知道原因。


那毕竟是他姐姐,亲姐弟,做不了假。


/②


昨天晚上吃饭时,萧于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,他把米粒子吞下,回到房间做作业。


门外传来了巴掌声,然后橱柜被打开。窸窸窣窣的,有木制品被拖出,最后是木棍和肉体接触的沉闷击打。一下,一下,又一下。


他听见爸爸的赌咒,姐姐在学校勾引了老师,她化妆,她不务正业,她就该像妈妈一样不得好死,就该早早的到地府去给他清道。


晚上十点多,萧于方的作业做完了,他开始温习今天的知识点。他把耳机插上,循环着一首歌,一阵接一阵的戏腔在耳朵里打转,柔美中又刚劲。


房门打开,萧年岁累赘的提着腿,上面一片青紫,他不用看都知道,后背上只能更多、更惨烈。母亲在时还可以护着点,现在不行了。


那是命运造化弄人的开始,不到死期,就不会停。大概也是这个原因,父亲的事就这样被雪藏,萧于方想要报警,但姐姐只是摇头,只是劝阻。


“我们还要生活,”她说,然后用染红的手指封住他的唇,“会离开的。”


萧年岁吃住劲弯下身子,坐在萧于方旁边,借过一只耳机塞进,还是那一首歌,每次她挨打,他都会听。


“烟波里成灰,也去的完美。”她仰着头唱了两句,继而眯起眼,连缝隙都肿胀的发红。


“我都学会了。”她说。


萧于方指尖颤了颤,打着抖子。


她要受不少折磨才听的完一首,萧于方从不忍心去计算,但不可否认,真的很久了。


这样的生活,真的很久了。


“我们要考出去,要离开这里,”萧年岁支开窗,泛着冷意的风刺进房间,席卷走为数不多的热气,麻痹了伤痛,又低低的重复,“一定要考出去。”


考上理想的大学这样冠冕堂皇的话,只是为了掩盖过于旺盛的求生欲,她不想让萧于方以外的人看见她的狼狈,就算痛得失知,她依旧行的稳当,依旧在讲台上站的笔直,挤得出笑容,可以和蔼的对待周边的人。


她不想让萧于方丢人,让他受伤,她是姐姐。


她不想成为爸爸那种人。


萧于方拔掉耳机,外放的声音不算大,一圈圈的在屋里回荡。


用什么,暖你一千岁。


还有一年,他们就要毕业了。萧年岁靠在弟弟肩上,对方比她高一个头,可一点担当也没有,偶尔还会哭,未经人事,只会掉眼泪。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粉差不多掉了,一定是很难看的,她很知道这一点。


她这样想,把头埋下怀,一点一点的哽咽出声。


她勾引老师了吗?到底是没有的,可没人信,也没人敢信。


作业本上的字迹被洇开,又渐渐干涸。


/③


萧年岁像往常一样的把书本收拾好,准备回家,但手在桌肚沿上划了一下,这让她皱了眉,有根木刺扎在肉里,没有痛感,但见了红。


邻桌的女生放下背包走来,从钥匙链上挑出一个指甲剪,小心翼翼的帮她拔出。来的快也走得快,指腹上已没有大碍。


“要ok绷吗,我有。”对方又从口袋里取出一片,伸萧年岁面前。


“谢谢。”她微微笑了一下,直接包裹好了伤口,又把桌子侧了过来,她看见沿上划了一行字,字迹很新,所以还有木刺在上头。


喜欢你很久,幸能做朋友——宁典


“宁典?你认识吗?”萧年岁有些疑惑,这个班上没有这个人。


“那是补课时来的学生,还有一个叫薛冷洋的,这个是他的桌子。听说他是那一届本校应届生中最有希望可以上清华的学生,后来,退学了。”


“为什么。”萧年岁嘴角下了下,有了质询的味道,何曾相识的经历。


“不清楚,只知道他退学以后补课的老师也辞职了,大概有内幕吧。”


“大概是家里有事才不能继续念书吧。”萧年岁垂了眼,满是可惜意味,“真是可惜,他一定难过死了。”


她想都想的到发生了什么。只不过自己是未遂,而薛冷洋失去了全部。


她只有灵魂在坚贞不屈的活着了,活着,也只是为了萧于方。


覆满天际的云霓下,萧年岁把影子拉的细长,她骑不了车,腿上的伤痛到发痒,她只能在脱力的情况下一步一步挪回那个房子。


今天没有萧于方接她,她在值日,只剩下那个女同学。


房子里是冷寂的,萧于方在做作业,每天都这样,不论多少,总会在十点左右做完,从不拖欠,从不逾矩。


她卸下妆容,镜子里的萧年岁真是憔悴的可怕,乌青的眼圈,泛白的唇,脸上的淡黄色浮出,细细小小小的纹布上面孔。


她是十七岁,不是七十岁,却活的像棺材板,还是槐木的。


和妈妈一样不得好死,她想。


厨房里点起了烟,不多时端出菜品,萧于方自觉的抛下笔执起筷子,默默地吃完后回到原处,老僧入定般的学习。


他本想和萧年岁一起吃的,但他看了看菜色和数量—— 一人份的饭菜怎么分都不会够两个人吃的,他明白萧年岁的意思。


她真的越活越老了,连神态都老套,提不起精神。


她没有擦口红,那只酒红色的,妈妈留下的。


女孩子应该活出自己,活出漂亮才对,偶尔化妆也很正常,要自己爱护自己,别人不能指望的,要活的自由才好。


妈妈这样说过的,留下了一套化妆品,去寻找她的自由。


萧年岁在油腻的盘子映出扭曲的自己,标质的五官,再稍作粉饰,美得出落,靓丽的惊人。


大概这就是老师想强奸她的原因吧,她想。


门锁被外力扭开,挤进一个臃肿的身躯,脚步声重的惊人,酒气从毛孔透出,连汗液也蒸腾着。

一个巴掌结束了晚餐。


/④


萧年岁被叫起来回答问题,可她头重的要命,一时间想不起来。被帽子遮盖的刘海下析出冷汗,她卡住了。


“李清照。”萧于方低低的提了一句,前者顺声接上,又端端坐回座位。讲台上老师在大声解释这十六个字的意境,但萧年岁听不进去,头上的伤口再裂开,她感觉到一片黏腻,但感觉不到痛。又一次。


“很难受?”萧于方第一次上课分出神来关心她,但她无法回应。


好像是失去了知觉,一阵一阵的。有时刻骨的疼痛,有时像蚊子叮咬。她不知道为什么,就像刚才,就像现在。


“我们去医院吧?”萧于方压低嗓音问她,但得到的是拒绝。


“不要。”她骤然回过神,用同样低的音调回复:“我们没钱。”


妈妈留下的保险金她分文未动,那是留着上大学用的,为萧于方。


“你要好好的。”萧于方接上话,少有的关切。萧年岁顿了顿,举起手示意。


她请假了,请了一下午的假。但她没有去医院,只是在药铺里开了些三七和麻沸。她晃荡着回到屋里,用水把头发清了一遍,满盆的玫红色。


赶的上自己的月事了,只是更浅色罢。


她把头发擦干,摸索着拍上三七粉,开裂的伤口被糊住,脓水也堪堪止住外流。只是少了帽子的饰藏,一头的粉尘让她看上去已经半步入土,只剩下一口气,垂着挣扎不下而已。


她把帽子戴上去了去医院,押上身份证,针线开始在她的脑袋上游走。她不痛,也许是物极必反,那双眼也放的大而亮,集中着一身的精气。


术后她给老师发了短信,又请了两周的假,她需要休养一段时间。


护士小姐来给她输水,一脸的钦佩:“你好厉害啊,麻药都不打的,还不喊疼,好勇敢啊!”


萧年岁笑了笑,带着些调皮,“这个脑袋是要考大学的,我可不想打傻了。”


“啊是呀,以前是有过这种事。”护士讪讪回道,又岔开话头,“话说你是怎样受的伤?看着很严重啊。”


“从楼梯上不小心滚下来了,很痛的。”她把脸埋下,楚楚可怜。


“要考大学的话还是要好好保护啊,要爱护自己呀。”


“我会注意的,您先去忙吧。”萧年岁点点头,以示敬意。


病房里顿时空旷了,本就只有她一个人,现在也失去生机。


安静的让人心寒,也落泪。


这是个可以考上名牌大学的脑袋,为什么非要受折磨?为什么非要给弟弟做陪衬啊?她是最优秀的,也吃了最多的苦。


萧年岁抱着被子饮泣,濡湿了一批。


昨天晚上房子里谁也没回去,水盆里映着一个红月,令人作呕。


/⑤


两周以后,萧年岁出院了,她还戴着帽子,长发被削短了数倍,人也跟着精神了不少,多了份洒脱的意味。


家里还是没人,她了解的,中午谁都不会回来。


多少是一份缴费单,签字是她爸爸的,医药费被缴过了。


真是不可思议,她以为他除了赚钱和喝酒再什么也不会了,这可新鲜。


还有一份在黄袋子里装着,她心里紧了一下。这个颜色眼熟至极,有格外的重量,而且沉重异常。


她把袋子翻过,四个白色大字印在上面: 平安保险。


她翻出手机来,果然是有一条未读短信的,保险金到账了。


是她爸爸的名字,八十万的保金。少了几千块,缴了医药费,剩下的都在萧年岁的卡里存着,没有再动用的痕迹。


桌子旁的水盆里依旧盛着水,有些凝固了,散发着恶人的臭。旁边还有一个小盒子,黑色的木料,正中填着一张相片,不加修饰的黑白,嘴角微微上扬。发福的身子不影响整体,看起来像一尊弥勒。


笑天下可笑之人,心性最凉薄。


萧年岁一定也是其中一个,她的不自知也是可笑的。


在大大小小的石碑当中,她找到父亲那一个。中等的体格,墓志铭也是简单的可以。连平生也不曾有记,只是一句没说出的话。


——我去清道了。


她明白,这句话是让她活下去,活的久一点。


心性最狠唯世人。


萧于方抱着康乃馨走向右侧的碑,然后款款放下,又把黑色底料的骨灰盒放入左侧的墓穴,同样的陈设,同样的故人。


遗嘱里写了,他想要合葬,这是有生之年他提出的第二个要求。


他们要考上理想的大学,一起加油。


萧年岁不想做大人了,活着就很累了,又不会知足常乐。


/⑥


萧年岁考上大学了,比萧于方高出近一百来分,可以上清华北大的那种。


她是最优秀的,一直以来都这样。


但她和萧于方上了同一所。弟弟什么都不会,他离不开萧年岁。


一对姐弟走在校园道上。萧年岁像是上了年纪的贵妇,依旧美艳动人,但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。就像她的头顶,齐肩发下留下了一条痕迹,修复手术也无能为力。


萧于方选了中文系,专业是古文,萧年岁选了医学系,专业是脑神经。


因为医学系的楼比较近,她能照顾到萧于方,也不用再麻烦。


她的生活忙碌起来,除了照顾萧于方,每天去上课,偶尔做研究以外,还要拒绝潮水般的追求者。络绎不绝,丝丝缕缕的想探究她的生活。

她并不讨厌就是了,甚至是享受。


这是悲惨命运中为数不多的避风港,弥足珍贵,她在享受。


萧年岁在学校超市里工作,一天两三个小时,托那些追求者的福,她的业绩很好,工资也拿的是正常的,每个季度还能有分红,足够两个人生活。


时间很平稳的走过,已经到年末了,还有十几天就是元旦,两个人的学分也修了不少,但关于两个月之后过年的事,没有人提到过。


离开了那个城市,那个家,大概就不会再回去了。


萧年岁看了看表,下午六点多了,还有半个小时就换班。她索性支起肩头在柜台处卧下,无所事事的样子,慵懒至极。


门外响起喇叭声,换班的李姐来了,门口一片白,有辆货车停在树底下。车门下的地面覆了一层薄冰,李姐拾了几块砖头压了压轮子,防止车子打滑。


“今天来货啦,岁岁来帮帮忙喽,我一个人不好搬哦。”李姐跳上后门,抱着一箱矿泉水往下丢,萧年岁笑了笑,就走过去搭把手。


“今天的货多一点,怕要害你晚修迟到哦,不好意思。”李姐整下一箱泡面,萧年岁怀中抱的稳,边走边摇头,“不碍事,有同学替我打到的。”


“哎呦,我哪里放心,你成绩那么漂亮,要好好学习的,不然打的工也是累。”李姐啧啧嘴,又抛下一箱洗涤剂,萧年岁没回她,径直向门口走去。


打工有什么不好呢?就算四处奔波,也看尽冷暖,也尝尽百味。


她想得入神,脚下滑了一下,后背和地面狠劲一撞,把洗涤剂箱子也摔的瘪了角,眼底在一瞬间上下起伏,失去了光明,又转瞬恢复,视野也恢复正常。


她连忙把箱子扶正打开,好在盖子没有被撞开,这一箱也是要好几百的。


萧年岁歉意的回过头,李姐正立在她摔倒位置的旁边,那天下午。光暗得很,她打着手机电筒,想让李姐扶她一把,这一跤似乎摔的她浑身难受,在手电筒的光下她看见自己好像滑了很远,而在起点处则是一片昏暗。


灯光反射下,一地的雪白,还有汇集成小潭的血泊。


一地的血色像深渊,吞吐着剩下的光明。


她摸了摸后脑勺,果然是裂开的,而且有过而无不及。


为什么不痛?她想。


整个校园都失掉了颜色,失掉了生机。


/⑦


萧于方在宿舍里看新闻,大的小的混成一团,什么都有,他却心烦意乱。宿舍里只有他和上铺两个人,其他两个晚上都有晚修,只有中文系空着。


他翻起身来拔掉上铺的耳机,把钱交过去,“帮我买个泡面。”


“不去,”对方翻个身,把被子裹紧,“我又不是你姐,叫你姐送去。”


“你不想跟我姐好了?”他耸耸肩,“她现在在超市工作,一会儿肯定下班了,只有她一个,你不去?”


“……成交。”对方穿了衣服,麻溜的出了门,连被子也没叠。


萧于方确定安全后,摸出手机给萧年岁打电话。开玩笑,他怎么可能轻易卖了萧年岁,当然是要整整这些图谋不轨的人,反正都会被拒绝,不如俩人串通好给他加点料,让他死了这条心。


萧于方敲过号码,抱着一个玫瑰色的盒子等待,里面是萧年岁一直想买的东西,是新年礼物。


五秒钟之后,提示音响起,萧年岁的电话打不通,关机了,他又打了一遍,还是关机。


计划失败,烦人。他躺在床上挺尸,一点都不痛快。


十几分钟后,黑掉的屏幕重新被点亮,是萧年岁打来的。


他抱怨的接起,口吻带了丝丝恼怒,“姐,你干嘛关机啊?”


“你是她弟弟?”对方是个男声,焦急的语气让他微微一滞。


“我是,”萧于方清了清嗓,“有什么事吗?”


“请你来红叶医院,你姐姐被人送到急救室里了!她情况很不好,请尽快赶来!”对方语速很快,同时又停了停,续上一句,“记得签字和补交医疗费!”


“我马上到。”他挂了电话,后背渗出细密冷汗。萧于方从抽屉里拿出钱包,推开门大步越出。


书桌上的闹钟“叮”了一声,时间显示是七点。


/⑧


萧年岁靠在病床上,清一色的白在她眼里打转。她刚刚打过麻药,大概五六分钟就会进入全麻,到时候,她就没有知觉了。


萧于方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,冒冒失失的,后面的护士拦都拦不住。


萧年岁的脸真憔悴啊,又像开败了的花。香消玉殒,可改变不了她曾经盛放过的事实,开的够烈,所以败的够倦。


萧于方抖着手从钱包里摸出一支口红,酒红色,是新款的。他扭开盖来给萧年岁擦上。房间里多了一点生机,可又要燃尽。


萧年岁真想摸摸自己的唇,那样的红,一定连质感都是极好。可她的手已经麻了,大概快要连话也说不出来。大脑里的混乱一点一点的加重,吞噬仍然良好的心智,以及屈指可数的寿命。


脑癌晚期,只有不到5%的存活几率。发作初期人体会丧失一部分痛神经,但精神会一直很好,发作不规律,早期的治疗率有70%。


学医的人往往病的最重,柔情的人往往负凉薄。


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间,也不再有了。


“我想听歌,可以吗。”她声音低哑,声带也开始麻痹了。


萧于方开了开嗓,缓缓开腔,他一定是带了感情的,大概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了。


“长别久悲不成悲,十分红处……竟成灰

愿谁记得谁,最好的…”


年岁。


最好的年岁,她想。笑的真真切切,不带虚伪。

我是最优秀的,最好的,年岁。


那个骨灰盒下面分明是刻了字的,她看的那样清楚,如今才算做到。


知足常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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